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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約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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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約定

黑暗漸漸侵蝕天空。

何茂丘僵坐在書桌前,垂眼凝視手中的書信,整個人如同一塊木雕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起身去點燃燭火。暈黃的火光跳躍一下,終於給何茂丘蒼白的面色添了幾分暖意,何茂丘也伸手揉了揉自己發僵的臉頰,走過去打開了房門。

面對面色嚴肅的何母,他恭敬道:“母親。”

何母徑直走進來。

她掩上房門,似乎要說些什麽,卻仍在醞釀。

何茂丘便安靜等著她開口。

“近日坊間的傳聞,你都聽到了吧?”何母拉了張椅子,坐在何茂丘的書案旁,輕輕嘆息一聲,“前些時日,趙禦史上奏稱《西城春山圖》不過是尋常畫卷,與前朝皇室並無關聯,更不可能是藏寶圖,希望陛下下令禁止民間傳言。陛下雖然沒有拒絕,卻也嘉獎了趙禦史一番。”

何茂丘擡手捏了捏額心。

這件事他也有耳聞,若是事情到母親講的這裏,倒也沒什麽。

可就在昨日,趙禦史無端因為殿前失儀被革除官職,貶為庶人。緊接著北鎮撫司指揮使周成呈上證據,指責趙禦史收受賄賂,有貪墨之嫌。剛剛被變為庶人的趙禦史,還來不及為自己喊句冤,便已鋃鐺入獄。

其中深意,很值得人咂摸一番。

因此,坊間為趙禦史喊冤的人,多半猜測正是因為《西城春山圖》觸到了陛下的逆鱗。

畢竟,前朝皇室對於今朝來說,是個很敏感的話題。

“大郎,你還記得我與你說過,你阿爹是因何而死、何家又是因何而敗落的嗎?”何母目光陡然凜冽起來,她沈沈看著何茂丘,眼中既有期許又有警告,“上位者的喜惡施加在一人、一家身上,便是雷霆雨露,最難消受。”

何茂丘微微垂著眉眼,面容隱在重重陰影下,看不清真實的情緒。

唯有擱在桌案上的右手,青筋畢現。

作為何家的長子,比起底下年紀尚小的弟妹,他是記得父親的音容笑貌的,自然也十分清楚何家因何從一方郡望世家,淪為如今地步的。

那場潑天大禍,對年幼的他來說,比任何人都要觸目心驚。

只是因為父親修書一封,安慰自己尚未定罪的多年知交好友,又隨信寄去數百兩銀票,便被定性為叛國同黨。若非信中絲毫並未涉及政事,只怕最後死的,不只是父親一人。

但縱然只是如此,對剩下的何家人來說,仍是驚天巨變。

他們一家在祖籍原地,由先前的人人尊敬,轉而成了過街老鼠。至於經濟上的窘迫,更是不必提,舉家由先前的富貴子弟淪為平民,艱難維生。

何茂丘從不為貧寒而挫敗,只當是打磨心性,

但祖輩辛辛苦苦積攢下的名望,他卻不甘心就此毀於一旦。

寒窗苦讀,除了為了能盡快替母親擔起養家的責任,還是為了覆興廬陵何家的門楣。

“《西城春山圖》已經交了上去,可謝家的案子卻沒有半分動靜,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議論此事。非但如此,只是提了《西城春山圖》一嘴的趙禦史,便落得如此下場。”

“這樣清楚明白的震懾,連我這等市井婦人都能看明白,你難道還要裝聾作啞不成?”

何母語氣淩厲起來。

她陡然間站起來,凝視著這個自小就讓她放心的兒子,眉眼間的失望掩藏不住。

他遲早會出仕,若是到時候還這般分不清形勢,死去的丈夫和何家列代先輩又如何能夠瞑目。

“我不能撇開老師和師妹。”

“母親,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……”

何茂丘啞聲道,字字艱澀。

何母有些失望地看了他一眼。

可失望之餘,卻又有些說不出來的驕傲。

她不再說些什麽,輕手輕腳轉身出去。

房間內重新歸於安靜,何茂丘緩緩靠在椅子上,雙手重重插入頭發,痛苦地閉上眼睛。過了一會兒,他的呼吸終於平緩了一些,他才重新睜開眼。

看向自己手邊那封剛拆開不久的書信。

比起母親從坊間議論中得出的猜測,他卻是實實在在地收到了一封書信。這封書信並未署名,也是從路旁不知名的乞兒手中輾轉交到他手裏。

本該是惡作劇一般不值一提的事情 。

但何茂丘左右查證,追根溯源,最後得到的結果是這封信由北鎮撫司的人遞出。

何人授意遞出,卻不得而知。

信中告訴他,陛下收到了齊郁遞上去的《西城春山圖》。

僅此而已。

但何茂丘到底是廬陵何家的棟梁,又在京都謝宇身邊待了這麽些年,能從寥寥數語中明白其中潛藏的意思。若是陛下當真是因為《西城春山圖》誤會了謝家,自然會對謝家從輕發落,怎麽可能什麽都不做。

何茂丘隱隱知道,這封信並未作偽。

甚至在收到這封信之前,他便已經猜想過這樣的結果。

可當真如此,還是難以接受。

何茂丘將手裏的書信折起來,收入袖中。

他擡頭看一眼窗外天色,起身披一件寬大的厚麻罩衫,便推開門走入尚且濕漉漉的庭院。

悄無聲息間,他出了何家的門。

這條路,謝朧白日裏走過一趟。

何茂丘拎著盞風燈,穿行過青石板路,只覺得肩頭的月光仿佛都沈甸甸的。

曾幾何時,他曾經常在這樣的夜深時刻,從謝府討教完學問回來。

一直走到謝家門前,何茂丘擡手叩了叩房門。

原以為此時夜深人靜,他應當要等一等才是,卻不料沒一會兒院門便被吱呀打開。

齊郁眉眼間波瀾不驚,倒像是全然不意外於何茂丘的到訪。

桌上的茶水沸了兩遍,一直沈默不語的何茂丘松開袖中攥緊的雙手,擡眼看向對面氣定神閑的齊郁,艱澀說道:“你要如何,才肯幫謝家?”

齊郁低垂著眼瞼,給他分了一杯茶。

何茂丘沈默接過茶水,低頭啜飲一口,便又放下。

他默默看著齊郁。

“何師兄今夜來找我,就是為了說這個?”齊郁沒有喝茶,幽深的眸子看了窗外青梅樹一眼,“我以為,何師兄尚且不算是個蠢人。”

何茂丘暗暗咬牙,擠出笑容。

他面色有些難看,“我知道,你眼下的位置反而最該避諱於老師的事……”

“我今日來這裏,真正的意圖也不是真的期盼你能救出老師。”

聽到何茂丘這麽說,齊郁並無意外神色。

相反,他眸中像是終於升起一點興致,悄無聲息就這麽瞧著何茂丘。

像是在看終於咬餌的魚。

“若我死了,你能否護住謝師妹”何茂丘低聲問。

齊郁眸中終於添了一絲驚訝,卻並不明顯,只是不動聲色道:“你這是什麽意思?”

何茂丘苦笑道:“以卵擊石,也當有自知之明。”

齊郁眸中多了幾分深思。

他略作思索,反而道:“我以為,你不會信得過我。”

何茂丘道:“錯了,我信得過你。”

說完這句話,何茂丘心中也是忐忑。其實齊郁說得不錯,他是無論如何都信不過齊郁的,無論是自己往日身為同門對他的了解,還是如今他在朝野之間的名聲。

可他既能開口的,又能護住謝朧的,或許只有齊郁。

沒有得到齊郁的準話,何茂丘的心便一刻懸著。

然而齊郁卻遲遲沒有答應。

但實際上,若是齊郁答應得太快,何茂丘只怕也仍舊是信不過他。

燈下的少年眉間微蹙,眼底投下沈沈的陰影,雲遮霧繞。就在何茂丘以為他不會答應時,他終於擡眼,口中卻是逸出一聲極輕的嗤笑,“明知是以卵擊石,何必多此一舉。”

“你既然來找我,難道不是明知我的意圖嗎?”

何茂丘弓著腰,雙手按在桌案上。

他唇角扯出一抹苦笑,“恩義難兩全,卻不能真的負恩忘義。”

說著,他起身對著齊郁長揖到底。

其實他猜得出,坊市間有關《西城春山圖》的傳聞,或者幹脆是那封書信,總有一處是齊郁的手筆。明明白白告訴他,若是插手謝家的事,會惹來殺身之禍。

齊郁是讓他知難而退。

可老師在垂危之際,將謝朧托付給他,可見信任。

那他又如何能夠背棄老師多年的栽培?

君子不為也。

齊郁能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,借此警告他與謝家撇清關系,想必對謝朧並非只是見色起意。謝師妹在他心中,想必是有些分量的。

也是因此,何茂丘才敢試著信齊郁。

“愚蠢。”齊郁眼底是毫不掩飾的譏誚,輕輕一扯唇角,淡淡地睨著他,“與虎謀皮,焉有其利。”

何茂丘卻笑出聲來。

他起身坐下來,一口喝幹茶水。

說道:“以穆,往日是我太過狹隘,將你想得太壞了。”

齊郁的表情依舊冷淡。

他自顧自端起一盞茶水,吹了吹,卻沒有喝。

擡起頭,道:“滾。”

何茂丘也沒有惱,站起身,耐心地又叮囑了一句:“謝師妹性子雖然爛漫,卻並不是個粗心大意的,最是敏慧明白。若是以穆你真心對她好,護著她,她也絕對不會不領情。”

“但她也不是尋常的小娘子,若是強迫她,她是說什麽都不可能依的。過剛易折,未必不能說謝師妹……”

齊郁倒扣上何茂丘喝過的茶碗,做了個送客的手勢。

對著齊郁冰冷的眸光,何茂丘失笑。

無可奈何,他轉身走入夜色。

只是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,也不知道齊郁盯上謝朧,對謝師妹是好事還是壞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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